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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大旱,i在河南农村,赌一场雨

今年大旱,在河南农村,赌一场雨

夏天是进城务工人员的返乡季。在河南驻马店正阳县的东许庄,头年秋收后种下的小麦要收,夏播的花生要种,建筑工、清洁工、 物流发货工、塑料厂工人……从各地赶回去忙活农事,却赶上十年一遇的大旱。

据河南省应急管理厅防汛抗旱处发布,4月下旬以来,全省平均降水量只有26.6毫米, 较常年同期偏少75%,大部分地区连续无有效降水日超过60天。进入6月中下旬,省内陆续降雨,却偏偏绕过了豫南的东许庄。

东许庄位于驻马店东部两县交界处。6月16日那场雨,北边的周口、漯河、商丘都下了,同属驻马店的西平、遂平、汝南也迎来降雨。就是在正阳县,“隔壁的西许庄还下了几分钟小雨呢”,村民们抱怨,可东许庄一滴没下。

地下水井成了稀缺资源,没抢到井的决定赌一把,种子提前播下去,就等老天爷下雨。赶回来的人急着走,一个月的工资没了,夏播的收成仍是未知。

许雪辉应该是村里最后一个种上花生的,到6月20日,他家的20亩地没浇过一次水,抢不上井。

他有过两次机会。第一次,眼看上一家要浇完了,他回家找水泵,回来别人说自己都搞好了,不能再叫拉回去。第二次他吸取教训,守在井边,又有人当着他的面,把自家水泵扔到井里。许雪辉递上烟,语气温和:“我提前跟他(上一家)说好了的……”对方理直气壮:“这个不是谁提前说好,他也跟我、跟其他人说了。”

夏收一个月后,地里还留着麦茬。地干了太久,许雪辉描述得仔细:黄土结了块,像石头一样硬,一锤子都敲不动。旋耕机旋了两三遍,只挖了指头深。河沟干裂,拖拉机能直接开下去。6月16日,河南终于下雨了,他祈求“匀一点过来”,是有乌云了,但愣是没下一滴雨。

这个村算井多的,八九口抗旱大井,还有五六口小井。但大井不通电,井深100多米,村民的发电机电压不够,抽不上来水。

据《南方周末》报道,6月以来,有驻马店、南阳村民反映抗旱井无法正常使用,比如不通电,山东、河北、陕西等省也有类似问题。这是因为抗旱井的年代不同,建设投资标准(是否配发电机、配电)不同,地方财政紧张也会导致配套设施不完善。此外,存在不少水井损坏或废弃的情况。

小井严格来说不算井,是二三十年前开采石油用炮炸出来的深坑。当初要炸井,村民大都不愿意,嫌占了耕地,协商后把井炸在了耕地边,大伙又埋怨影响割麦子。如今缺水了,井所在的人家默认为“井主”,对井的使用和调度反而有了权力——谁跟我关系好给谁用,剩下的人,“井主”不愿得罪,谁来问就答应谁。


如社会学概念“差序格局”所述,私人“井主”成了同心圆的圆心,波纹逐渐推及亲兄弟——本家——本姓——本村……由此形成井的先后使用顺序。

许雪辉的堂叔许强有块地在隔壁庄,他第一个赶到井边,把水泵拉过去,被直接阻拦:俺庄的人等着浇。堂叔等了3天多,井终于排上了。为了赶时间,他连着几天都在浇水,婆娘做了饭送到地里,他只喝几口白粥。晚上也浇,只睡两三个小时,白天开旋耕机,困得睁不开眼。

婆娘心疼他患肾病做过手术,身体不好。6月19日这天,给他做了韭菜盒子,很大的两张。还没送进嘴里,邻居喊,“你家的管子坏了!”他家的地离井口500多米,管子不够长,许强早上才去乡里买的新管子。婆娘忙着做饭,他在翻地,没有看好——管子横穿村里的小路,被路过的旋耕机割破了,水往外冒,尽是泥泞。

许强是建筑工,农忙时跟包工头打声招呼,一年回来几次。这次抗旱,他从5月26号开始就没歇过。水管破了,他气得拉下脸,用胶布缠,没用,喊着:“我找他去!”婆娘也附和:“要是他自己的管子,看他小心翼翼的不!”后来听说搞破管子的人是本家,夫妻俩最终没去找。

这段时间,村子里都是这样。白色的、绿色的管子,像细蛇一样从井口爬出,向平原尽头绵延。全村一共8台旋耕机,许强家有一台。很多人想雇他,他嫌烦,下地直接不带手机。

管子终于换好,许强没顾得上吃韭菜盒子,急着播种,但压力不够,又没水了。“浇地!浇地!浇他妈的地!”他嘴里骂。见老伴在跟别人抱怨干旱,他又烦:“你看看人家婆娘,在地里这边去一趟,那边去一趟,你在那唠家常!”婆娘呛回去:“你不想浇,不浇!”

两人一阵沉默,回到旋耕机上。地太干了,旋耕机刀片一天断了6根,一根损失300块。即便这样,许强还是开了发动机,婆娘不作声,站上机子后面的横轴——在干硬的土地上,机器挖得太浅,人站在后面增加重量,可以把种子埋深些。尘土瞬间滚滚如浓烟,把许强夫妻的背影淹没。一旁的韭菜盒子也凉了。



许雪辉迟迟等不到井,也来给许强帮忙种地。对于被插队,他没法生气,都姓许,抬头不见低头见,也抹不开面子。他的邻居有一口自己打的井,不少村里人来求助,邻居等自家浇完,给了“关系特别好”的三四家用。许雪辉不开口,邻居也不主动帮忙。

他外出打工多年,在村里没有人脉,村民都叫他“小孩儿”。其实他38岁了,在东莞做物流工,第一次回家帮忙夏播。以前工作忙,就春节回次家,前几年又因为心脏病做了开胸手术,在医院住了一年。

5月23日,他接到母亲电话,说家里干旱,让他回来帮忙。父亲颈椎、腰椎都突出,干不了重活。他请了一周的假,没想到一待一个月,皮肤晒得像锅底的黑炭,再也不自拍发视频号了。

起初,包括许雪辉家在内,全村人没做储水、找井的准备,“村里井多,就没想过这个问题。”收小麦时天晴正好,而且按往年的天气,要播花生时就会下雨。雨迟迟不来。进入6月,村民开始着急,但天气预报说,十几号就有雨了。

村里二三百人,青壮年男性都出去打工,夏收、秋收时请假回家。许雪辉的邻居58岁,以前是建筑工人,现在到郑州当保洁。好些人想尽快回去打工赚钱,花钱请旋耕机过来,硬旋了地,播了种,赌雨会来。

正阳县被称为花生之都,官方宣传报道,14亿中国人平均每人每年可以品尝到0.8斤正阳花生。花生的成长周期离不开水,而且比起冬小麦,夏播秋收的庄稼成长周期短,“错一天都不一样”,许雪辉的大伯介绍。

大伯72岁,种20来亩地,也“冒烟”种了地,赌雨会来——他们提前干种了花生,土里温度高,再不浇水种子要熟透坏掉。种地后,这些村民涌向水井,这种情况不可能让给其他村民。

现在打井来不及了,而且村民算了下,再加上不断涨价的化肥农药钱,种地得赔,都打消了打井的念头。在排队用井的人中,就许雪辉一个晚辈,被插队也不能多说什么,“他们长辈的说话,我就听着”。

6月16日,雨没有如约而至。为了排上私家井,许雪辉顶着太阳出门,每口井来回看,怕错过临时空出来的。

听说自家地里有口公家打的抗旱井,好几年没用封起来了,他想找出来,但挖了一天都没挖到。他本来心里就有气,之前就劝父母别种地了,他挣钱养活老两口,被骂了一顿:农民不种地,地放在那里浪费多可惜——给别人承包,一亩每年就几百块。找不到井,他回了家,跟母亲拌嘴:种地一年到头挣不了几块钱,把人累得死去活来的。

许家只有许雪辉一个儿子,小时候父母宠得厉害,没让他下过地。父亲62岁,在苏州塑料厂打工,月薪3000元,农忙季回家埋头种地,忙完再出去打工。超龄了,找份工作不容易,这次老板催着他复工,左等右等不下雨,他怕没了工作,就走了。

放心不下家里的地,父亲隔一天打个电话问问,说苏州下了大雨。许雪辉怼他:“你那边下得很大有屁用,这边晒得头皮发麻。”父亲又想回来,许雪辉说井被占了,回来也没用。


许雪辉二本毕业,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,但没找到工程专业对口的工作,又觉得这行靠关系,就改了行。不过他说,学历包袱早就放下了,更让人家戳脊梁骨的是离异,且至今未婚。上次结婚没几个月,他和前妻因为彩礼和各种琐事争吵,很快离了,孩子被前妻带走,许雪辉再没见过。

村里人笑话他,大几万块白花了。他离家远走,进夜总会当服务生,在海南卖过水果,四五年前开始在物流仓库上班,出库发货。没底薪,做多挣多,每天上12~15个小时,月薪能到15000元。这个农忙季,他已经请了一个月假,心里着急——花生的收入抵不上没了的工资。

种粮大户于森宇证实了这个说法。他在东许庄隔壁村租了800多亩地,6月16日,这里也只下了几滴雨。他连续半个多月每天浇水,晚上只睡三四个小时。他详细列出了一亩地花生的种植成本账单:

30斤花生种子,每斤6块,180元;一袋复合肥180元;菌肥80元;拌种子的防虫害农药,50元;人工除草350元……再加上旋耕机旋地翻土,油钱电费等,每亩成本近千元。

花生利润高些,他说一亩地最高时能卖2000块,但今年情况不乐观。原本,于森宇打算种700亩花生、100亩玉米。天气不行,他估计花生会减产,所以改为各种一半。“有时讲人定胜天,不一定的,你拿多少财那是(天)注定的。”


在东许庄,村民都会算种地的账,但没人把地撂荒。

于森宇是90后,之前四处闯荡,开过饭店,做过光伏投资,在广东做过期货。按他的说法,钱赔得差不多了,就回家跟着父母收粮食、种地——与其在外面冒险挣10块钱,不如在家挣2块钱保本。但新农人不好当,去年收花生遇到涝灾,人工费大大增加,他赔了不少。

许雪辉的大伯靠种地维持生活,大儿子开餐馆,疫情到现在生意都不行,小儿子一家也打工。许强在工地抱钢筋,一天能挣300块,但两个儿子在打工,都没成家。许雪辉的对门邻居也有两个儿子,一个刚大学毕业,回到县城进了体制,工资几千,一个在广东打工。这些父母聊起彩礼、车、房都感慨,结个婚至少要60万。

现实压力下,旱情来了,大家都各顾各的。6月19日,许雪辉仍没等来井,但不得不播种了。一周前乌云密布时,大家都说要下雨,他跟风给种子拌了防虫害的农药。再不种要废掉了,而且很快就是夏至,周期不够,花生长不好了。


6月19日,在东许庄村民等待了27天后,终于下起零星小雨,但没一会儿就停了。许雪辉用小筐子提着化肥撒,刚撒几下,后边的邻居就大喊:“边上啊!靠边上走。”看边上的地撒不到,邻居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筐,给他做示范。化肥是许雪辉父亲买的,他不记得名字,化肥还撒得成团了。

堂叔的旋耕机的刀片又断了两根,许雪辉赔了600块。用堂叔的旋耕机也花了钱,“不给钱谁给干呢?”他还花了两三百,送了堂叔两条烟。播种机的管子坏了,种子播稀了,许雪辉没经验,也没注意到。

回到家里,附近的邻居蹲在许家门口,都聊这个事。许雪辉更被说成是“小孩儿”,许雪辉的母亲听着,面容愁苦,给丈夫打电话抱怨:干旱,加上种子播稀了,收成肯定会更差。许雪辉还是笑嘻嘻的,他说凡事都有第一次,趁着这次学学种地。他知道父亲打不了几年工了,东莞也不是自己的归属地,等他五十多岁了,也会回来。

小雨过后,地还是干的。6月19日晚,许强的旋耕机驶回村子,他没着急吃饭,先用高压喷气机把旋耕机的土喷掉,看到螺旋桨又被硬土打弯了。头上、衣服、双脚落满了灰,他蹲坐在机子旁,抬头看了看天,没有云。

两天后,这里终于迎来降雨,雨还是小,但总算连下了四五个小时。第二天放晴,地又干了。据河南省应急管理厅防汛抗旱处发布,虽然全省部分时段有分散对流性降水,但无法有效缓解旱情。许雪辉这几天都在浇水,村里所有人都浇完了地,终于没人跟他抢井了。


(应讲述者要求,文中许雪辉、许强为化名。)
|极昼工作室|
文|罗晓兰 吕萌
图、视频|吕萌
剪辑|杨凡羽
编辑|陶若谷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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